2012年2月19日，国家话剧院著名演员柏寒，因病在北京不幸辞世。柏寒主演了《女人不是月亮》等60多部影视剧，多次荣膺上海电视节“白玉兰奖”最佳女主角奖、中国电影“金鸡奖”最佳女主角提名奖等大奖。尤其是《媳妇的美好时代》中婆婆“曹心梅”一角，令柏寒享誉海内外。

柏寒的独生儿子韩青，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，现为中国铁路文工团演员。他见证了母亲的坎坷与不易，母子俩共同走过了不平坦的人生风雨历程。下面是韩青的含泪追忆……

青涩少年的叛逆，我曾反对妈妈再婚

1996年我生日那天，妈妈给我拎回了一个奶油蛋糕，跟随她一同回家的，还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。我刚吹灭生日红烛，妈妈就指着对方向我介绍：“这是韩小磊伯伯，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授，以后他就要与咱们生活在一起了。”我的心仿佛突然被石子硌了一下，原来他就是我未来的继父。

韩小磊

想起学校几个有继父继母的同学生活压抑，我的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。韩小磊尴尬一笑：“冬冬（我的小名），我和你妈不容易，都需要一个完整的家，你妈考察我整整两年才接纳我。你正处于一个男孩成长的关键阶段，也需要父爱，我会待你好的，请相信我。”

我7岁那年，父母因性格不合离异，生父因为忙，与我联系不多。几年过去了，我适应了与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，不希望这种平静被打破。韩伯伯告辞后，我对母亲说：“妈，我有爸爸，不要继父，你以后别让他来咱们家，好吗？”妈妈眼眶一红，在钢琴边坐下，双手狂按琴键，杂乱乐章折射出她内心的复杂与慌乱……

然而，妈妈最终还是没有迁就我，她和韩伯伯的婚期定在一个月后。那天上午，我像个小木偶，被婚车机械地带往婚礼现场。

当妈妈与韩伯伯互相交换戒指时，我跑出酒店，一口气跑到香山脚下，坐在铁道边，想着悠悠少年心事，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哭着睡着了……

深夜10点多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猛然将我惊醒，我从草丛里睁开眼，看见妈妈和韩伯伯打着手电筒焦急地站在我面前。见到我，韩伯伯如释重负：“冬冬，我们找了大半夜，可找到你了。”妈妈牵着我的手，哽咽着说：“儿子，咱们回家吧。”小孩子瞌睡重，沉重的眼皮罩下来，我走路跌跌撞撞。韩伯伯见状，将我背回了家。我原以为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家庭风暴。谁知，妈妈和韩伯伯都没有提起这件事。

妈妈的婚房是韩伯伯在电影学院的一套两居室。韩伯伯几年前与前妻离异，女儿随画家母亲在美国上大学，韩伯伯这边没有人干扰我们的生活。因内心抵触韩伯伯，平时在家我很少说话。而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，妈妈被激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活热情。妈妈每个星期都要做皮肤护理，肤色光洁白皙，发型几个月一变。在韩伯伯的提议下，她还穿上了鲜艳的裙子和旗袍。

曾经，妈妈领了工资和片酬，就随便往抽屉里一塞，几年下来，里面塞满了硬币和皱巴巴的零钞。每次出门买东西，妈妈都要翻找好一阵子。而现在，妈妈将自己和韩伯伯的收入分成四份，装进4个信封里，分别是买米买菜、交水电费，给我和韩伯伯女儿的费用，最后一份存起来。生活规划得有条不紊。

韩伯伯年轻时是演员，主演了中国第一部恐怖片《黑楼孤魂》，后改行教书兼做导演，执导了多部颇有影响的作品，是中国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。妈妈是国家话剧院一级演员，主演了《女人不是月亮》等20多部影视剧。一个是资深导演，一个是实力派女演员，妈妈与韩伯伯配合相得益彰，短短两年多时间里，他们合作了数部佳作。

那时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妈妈幸福，而今韩伯伯呵护妈妈，善待我，一家三口生活稳定，渐渐地，我在心里认可了韩伯伯与妈妈的这场婚姻。

然而，因为妈妈性格急躁，凡事要求完美。居家过日子，哪能事事顺心？妈妈有什么烦心事，就向韩伯伯发泄。韩伯伯斯文儒雅，说不过妈妈就低头叹气。我是妈妈的亲生儿子，自然而然我在感情上偏向妈妈。此后，妈妈再与韩伯伯发生纠结，我就旗帜鲜明地站在妈妈一边……

继父辞世幸福终结，沧桑妈妈要孤独到老

这年秋天，韩伯伯所在的电影学院给员工分发南方蜜桔，因为我和妈妈酷爱吃桔子，韩伯伯特意花钱从同事那里多买了两箱。傍晚我放学回家，一走进院子，就瞥见韩伯伯背着几十斤桔子，吃力地爬着楼梯。这时韩伯伯已经六十多岁了，臃肿的身体弓成了一只大虾。他的白发在风中飞扬，粗重的喘息声远远就能听见。无可遏制的泪在我眼里汹涌而出……

一晃就到了2002年，再有几个月我就高中毕业了，我告诉妈妈和韩伯伯：“我想去美国上大学。”妈妈一脸为难：“你还是在国内上大学吧，去美国留学不仅签证难办，还要一笔费用。”韩伯伯温厚地按住妈妈的手掌：“咱们就尊重冬冬的意愿吧，我虽然60多岁了，但还可以给人导戏，写剧本，凭咱俩的收入供冬冬留学没问题。至于他的签证，我来想办法。”

接下来的日子，韩伯伯拖着疲惫的身躯，每天在多家留学机构进进出出，终于为我办妥了赴美留学签证。然而，临近毕业时我又改变了想法，想考国内艺术类院校，从事和妈妈一样的职业。妈妈狠狠将我尅了一顿：“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，韩伯伯为你忙前忙后花了很多钱，你一句话就让他几个月白忙了？不行，你必须去美国。”韩伯伯耐心安慰妈妈：“兴趣是最好的老师，冬冬不愿去美国，你硬逼他，他在那边肯定学不好。”

韩伯伯红日般的父爱，彻底消融了我内心的坚冰，我含着泪叫了一声“爸”。不久，在韩伯伯的指点下，我顺利考入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。随着心智的成熟，我渐渐懂得了人世沧桑。我告诫自己：未来的岁月里，我要努力弥补对妈妈和韩伯伯的歉疚。也就是从这时起，我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韩青。

韩爸爸出生在延安保育院，是在马背摇篮里长大的革命后代，颠沛流离的生活，导致他从小就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。每天晚上，他和妈妈坐在书房里批改作业或讨论剧本时，我就会将温开水和药物摆在他面前，提醒他按时吃药。平时，他的心脏一出现异常，我和妈妈就会手忙脚乱送他去医院。我们像呵护瓷器一样照顾韩爸爸。

可即便这样，不幸还是降临了。次年3月的一天晚上，我和妈妈正在客厅看电视，突然听见书房里传来一声闷响。我和妈妈赶紧跑过去，只见韩爸爸从沙发跌到地上，手捂着胸口，脸部青紫。我和妈妈赶紧将韩爸爸送往医院。尚未上手术台，韩爸爸就因心力衰竭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……

最亲近的人猝然离世，妈妈的生活暗无天日。一次，为调剂妈妈的口味，我做了一道红烧鳜鱼。刚尝了一口，妈妈的眼泪就下来了：“你韩爸爸最爱吃这道菜了，冬冬，妈妈的初恋是从认识韩爸爸才开始的，刻骨铭心呀。”我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。

妈妈一生坎坷，她刚两岁我外公被打成右派，外婆承受不了打击患上精神病，后来自杀身亡。几年后，姥爷又因食道癌去世。与韩爸爸走到一起，才是妈妈大半辈子里最幸福的时光。然而，因为我的叛逆与对峙，又使他们的幸福指数大打折扣……

韩爸爸去世一周年时，母亲突然告诉我：“冬冬，妈妈与你韩爸爸有太多不能忘却的过往，我想记录下来。”我握紧妈妈的手：“妈，咱们一起完成这项工作。”此后，一个个夜里，我和妈妈并肩坐在电脑前，母子俩一起回忆与韩爸爸生活的点点滴滴，然后转化成饱含眼泪和欢笑的文字。回忆录疏通了妈妈内心淤积的悲痛，她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。

从2006年开始，我与妈妈一起接戏。母子俩一起交流演技，畅谈生活感受。妈妈渐渐从痛苦中摆脱出来。一年后，在朋友的介绍下，我认识了北京民航医院的护士杜菲菲。确定恋爱关系后，我幸福地告诉了母亲。妈妈脸上浮现一丝喜色，随即又变得凝重起来：她情途坎坷，格外希望儿子未来的婚姻能多一份顺畅。沉吟片刻，妈妈认真告诉我：“我想替你把把关，见小杜一面。”我调皮一笑：“妈，小杜孝顺懂事，您肯定会喜欢她。”

不久，我正式将杜菲菲带进家门。妈妈不擅长厨艺，但她还是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。妈妈待客有个原则，一般客人来家里都去酒店吃饭；只有关系最亲近的，她才亲自掌勺。杜菲菲漂亮温柔，妈妈在厨房忙碌，她主动进去打下手。中饭后，妈妈高兴地给了杜菲菲一个红包，作为见面礼。我知道，妈妈已经在心里认可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。

果然，杜菲菲离开后，妈妈认真告诉我：“小杜是个不错的女孩，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珍惜。”我知道，自己拥有了爱情，陪伴妈妈的时间势必会减少，妈妈也应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。我告诉母亲：“妈，您才51岁，也该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了。”妈妈长叹一声：“唉，今生拥有你韩爸爸的爱就足够了，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涉足情感了。”言下之意，妈妈是要一个人孤独到老。我又忍不住伤感起来……

病魔颠覆母子约定，天堂里有双等爱的眼睛

我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后，以优异成绩考入中国铁路文工团，成了一名专业演员。2009年10月，我和杜菲菲组建了家庭。婚后，我担心妈妈一个人生活有诸多不便，诚恳地对她说：“妈，咱们住一起吧，这样相互有个照应。”妈妈叹口气说：“妈都五十多了，与你们生活步调不一致，还是各自拥有独立空间好。”我了解妈妈性格，没有再坚持。

就在这时，妈妈接到了著名导演刘江的电话，对方邀请她在电视剧《媳妇的美好时代》中出演婆婆“曹心梅”。看完剧本后，妈妈连夜找到我，激动地对我说：“儿子，曹心梅这个角色非我莫属，我和她有很多相似之处，都离过婚，再婚后又失去了丈夫，儿媳妇都是护士。而且，曹心梅的性格也和我相似，大大咧咧，心直口快……”我也是演员，知道一个演员一辈子遇上一个心仪的角色不容易，妈妈做造型时，我与她商量：“妈，曹心梅是个爱操心、生活不如意的老太太，你在戏里最好不要化妆，头发凌乱，衣服皱巴巴的，这样更贴近角色的生存状态。”妈妈尊重了我的意见。

2010年3月，《媳妇的美好时代》在北京、上海、深圳等十多家卫视同时热播，妈妈塑造的外冷内热、咋咋呼呼的曹心梅，成为荧屏上的经典婆婆形象。妈妈一举荣膺第16届上海电视节“白玉兰奖”最佳女主角奖，及文化部优秀演员奖，大器晚成。

成名后，妈妈的片约和应酬活动明显多了，加上我经常在外面拍戏，母子俩一两个月见不了一次面。一天，我从浙江拍完电视剧回到北京。吃过中饭，我拎着水果去看妈妈。都下午两点了，她才放下剧本，去厨房煮几个速冻水饺做中饭。我心疼地问：“妈，您生活怎能这么简单？”妈妈翻动水饺，嘴里说：“我一个人生活很简单，忙起来连做饭也顾不上，经常一个苹果两个桔子，或者一个馒头一根火腿肠就是一顿饭……”妈妈说得轻松，我的心却沉重如铅：这哪是正常人的生活？长此以往身体怎能吃得消？两天后，我说服妻子，两人拎着简单的行李住进了妈妈的家。

我和妻子努力改变妈妈的生活状态。我教妈妈上网、开吉普车，菲菲陪妈妈练瑜伽，在家里酿红酒。妈妈其实骨子里浪漫、时尚，只是多变的生活令她心绪沉重，没有心情展示自己灿烂的一面。在菲菲的劝说下，妈妈将灰白的头发染成了时尚的“葡萄紫”；她开通了QQ空间，与一帮“80后”粉丝交流美容、饮食、健身等热门话题。

一次，我和菲菲陪妈妈去商场买衣服，妈妈在试一款西裤时，菲菲大大咧咧地说：“妈，你的身材比例不太好，腿也不够长，裤管松松垮垮的，像截猪大肠。”营业员笑着说：“柏寒老师，您女儿说话真直爽！”妈妈爽朗一笑：“错了，她是我儿媳妇。”营业员感慨万千：“儿媳可以这样说婆婆，可见婆媳关系多么融洽。”惬意和幸福浮上妈妈的脸颊……

亲情的抚慰，及生活状态的改变，带给了妈妈心理和精神层面的新生，她明显年轻了，气色越来越好。看得出来，妈妈已经与过去的沉重生活彻底告别。这时，我又旧话重提：“妈，我和菲菲再孝顺也不能替代您的另一半，您才50多岁，未来的路还很漫长，您该对日后的情感生活有个规划。”妈妈爽朗一笑：“我想通了，会鼓足勇气往前走一步。”我激动地抓住妈妈的手：“不能一直拖，那得有个时间表。”妈妈拍拍我的肩：“60岁之前，妈妈一定解决个人问题。”我和妈妈都舒心地笑了……

然而，就在我和妈妈共同描绘未来生活蓝图时，灾难又猝不及防地降临了。2010年9月，妈妈突然莫名其妙地消瘦、厌食，还伴随着腹痛和失眠，我陪妈妈去医院诊断，医生告诉我们，妈妈患的是神经性内分泌肿瘤，系良性。我和妈妈都没有将这种病当回事，只开了些常规药。离开医院，我就赶赴怀柔拍摄一部年代戏。因为我在戏中担纲男一号，感到压力很大。妈妈放心不下，忍着身体不适，隔三岔五来剧组探班，用她几十年的表演经验指导点拨我。

一晃就到了2011年2月，妈妈因腹痛整夜整夜睡不着，吃什么吐什么。我和菲菲赶紧将妈妈送往医院，医生凝重地告诉我们：“柏寒老师体内的肿瘤已经转化成恶性。”我的精神几近崩溃：“妈，都怪我，要是我早点重视，让您住院治疗，怎么会有这种结局？”也许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和生离死别，妈妈这时反而平静下来了，她将我拉起来：“没什么，事业上我比较强势，在病魔面前我也是个强者。”

这时，妈妈的病情在媒体上传开了，《媳妇的美好时代》的编剧王丽萍老师、戏中扮演儿子儿媳的黄海波、海清，结伴要来病房看望妈妈。妈妈是个要求完美的人，她痛苦地告诉我：“我头发、眉毛都掉了，整个一个灰头土脸，怎么见人呀？我要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留在他们心里。”

我给妈妈买来假发，戴在她头上。菲菲带来眉笔，端坐在床头，一笔一划地认真为妈妈描眉，并为她抹上了淡淡的腮红。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，妈妈心情好了许多。我趁机开导她：“妈，您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，我和菲菲还等着为您举行婚礼呢。”妈妈笑了，笑着笑着，泪水汹涌而出：“妈妈有你们这样的儿子儿媳，就是最大的满足。”

2012年春节，我们一家三口是在病房里度过的，这时妈妈瘦了许多，体内的癌细胞已扩散。我知道属于妈妈的时光已经不多，心如刀割。那天一大早，妈妈有气无力地对我说：“如果我不能活得有质量，就选择有尊严地死去。孩子，这辈子我们母子没有处够，如果有来生，我愿意与你再成为母子。”也许有心灵感应，那几天，我整天将妈妈的头抱在怀里，一刻也舍不得分开，生怕一不留神，妈妈就会离我们而去。

然而，死神还是降临了，2月19日21时57分，妈妈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，56岁的妈妈就这样与我阴阳两隔。几年里，我先后送走了最爱的韩爸爸与妈妈，经历了最惨痛的生死离别，越发体会到世事的无常和亲情的可贵。

2月25日上午9点，妈妈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殡仪馆竹厅举行，中国国家话剧院书记严凤琦，以及圈内好友海清、黄海波等300多人，满怀悲痛地赶来为妈妈送别。妈妈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，仿佛睡着了一般。我在妈妈的手背上亲吻一下，心里一遍遍地祈祷：“妈，天堂里有双等爱的眼睛，那就是韩爸爸。我知道您是追随他去了，祝你们在那边幸福。我会牢记您的嘱托，用男人的责任和担当经营好事业和家庭。您生前操劳奔波，在那边就不要为我操心了。天堂里的妈妈啊，您一路走好！”